小竟與石頭
~ 完成於2006.07.01
小竟是個令老師有些擔心的孩子。
倒不是因為他調皮搗蛋，不愛唸書，惹老師生氣，而是因為他太安靜了。別的小朋友上課時都是吱吱喳喳，和朋友聊天，或者搶著回答老師的問題，爭取榮譽點數，可是小竟卻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，既不和別人聊天，也不回答問題，讓人不知道他的小腦袋裡，究竟在想些什麼東西。老師擔心他是不是有語言上的障礙，有一次下課時就把他找去問話。
「小竟，你為什麼不喜歡講話呢？」
「…沒有啊，我只是，喜歡不講話…」
「講話會讓你比較快樂喔！」老師鼓勵他。
「…不講話，我也很快樂…」
「講話才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呀！」
「…聽別人講話，也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麼…」
「講話才可以告訴別人你想要什麼呀！」
「…可是我，什麼都不想要…」
老師笑著搖搖頭，沒想到小竟平常不說話，說起話來居然頗有道理，看來是自己多慮了，於是摸摸小竟的頭，就讓他繼續去玩耍了。
小竟玩耍的方式也與眾不同。別的小朋友下課時，不是在操場玩捉迷藏，打躲避球，就是在教室裡討論線上遊戲，炫耀HelloKitty玩偶，而小竟卻常常一個人在操場的角落，默默地玩著自己蒐集的…石頭！沒錯，就是石頭！他有一個鉛筆盒大小的木盒子，裡面裝滿了許多小石頭，其中雖然有幾顆漂亮的大理石，但大部分卻是灰黝黝的，和路邊的石頭沒什麼兩樣。而他玩石頭的方法，也簡單得很，就是把石頭從木盒裡拿進拿出，一邊嘀嘀咕咕唸個不停。這看起來實在很無聊，可是他居然可以玩得全神貫注，好像石頭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具。有一天，有個小朋友感到非常好奇，就跑過來找他。
「小竟，我也要玩石頭！」小朋友問。
小竟猶豫了一會兒，把木盒推到小朋友面前，頭也沒抬，就繼續玩自己的石頭了。
「這怎麼玩？」小朋友看著這些石頭，再看看手邊的聖戰士機器人，十分不解。
「你不會嗎？」小竟抬起頭。
「不會！」
「哦…」小竟只好教他：「你先從這盒子裡，找出三個綠石頭，當作三棵樹開始玩好了。」
「可是這裡沒有綠色的石頭呀？」小朋友認真地檢查木盒。
「這幾個就是了。」小竟隨手挑了幾個石頭出來。
「可是他們明明是灰色的！」小朋友嘟噥著。
「這些石頭是我從草坪裡撿回來的，看起來是灰色，其實是綠色。」小竟認真地解釋。
「你騙人，都是灰色啦！」小朋友把石頭擦了又擦，很不服氣。
「哦…原來你看不出他們是綠色呀…」小竟想了想，又說：「那你就想像他們是綠色好了！」
「不行啦，怎麼看都是灰色，怎麼想也都是灰色啦！」
小竟只好拿起一枝筆，在石頭上寫下「綠色」兩個字，然後說：「這樣你總看到綠色了吧！」
「好吧，那接下來要做什麼？」小朋友妥協了。
「接下來把紅色的石頭挑出來！」
小朋友又傻眼了，因為他在木盒裡根本看不到紅色的石頭！
弄了半天，小朋友才知道，原來小竟所謂的石頭顏色，根本是他自己記憶中的顏色。如果石頭是草地檢來的，那就是綠色的石頭，如果是晴天撿回來的，而當天有許多白雲，那就是白色的石頭。有一個石頭是跟媽媽上街買菜撿到的，當天媽媽撐著一把紅色的陽傘，所以那個石頭就是紅色的，有一個石頭是和爸爸出門時撿到的，當天爸爸穿著咖啡色的西裝，所以這個石頭是咖啡色的。
小朋友搖搖頭說：「不要分顏色啦！換種方法來玩吧！」
小竟想了想說：「那玩家家酒好了。」
小朋友興奮地說：「好呀好呀，這個我會，誰要當爸爸？」
小竟拿起那個和爸爸出門時撿到的石頭說：「這個當爸爸！」再拿起那個和媽媽上街買菜時撿到的石頭說：「這個當媽媽！」
原來木盒裏的每個石頭不僅有顏色，還有角色以及背景，就像是古人「結繩記事」一樣，每個石頭就是一個故事。小竟看著這個石頭，就可以聯想起石頭背後的故事，所以每個石頭都是獨一無二的，可是這些故事畢竟是小竟一個人的記憶，小竟玩起來固然如數家珍，頭頭是道，可是別的小朋友根本沒經歷過這些故事，所以每個石頭看起來都差不多，也就很難領會小竟的樂趣。
小朋友勉強試了幾回，實在記不清楚每個石頭所代表的角色，只好又問：「可不可只要玩石頭就好，不要有故事？」
這回換成小竟迷惑了：「沒有故事，就只剩下石頭了，那…還有什麼好玩?」
小朋友玩不下去了，只好失望地離開…
隔壁的小阿姨在學校當義工，聽到他們的對話，忍不住走過來開小竟的玩笑：「小竟呀，你的木盒裏的石頭，有爸爸，有媽媽，那有沒有小阿姨我啊？」
小竟低頭翻過整盒的石頭，不好意思地說：「沒有。」
「怎麼可以沒有我呢？」小阿姨笑鬧著，順手就就牽起小竟的手，走到路邊檢了一個石頭塞到小竟手裡說：「那就用這個石頭當作小阿姨吧！」小竟看了看石頭，再看一看小阿姨，點點頭，很慎重地把這個石頭放進木盒去了。
小阿姨意猶未盡地蹲在旁邊看小竟玩耍，不經意地看到草坪邊有一顆彈珠，五彩繽紛，非常漂亮，就把它撿回來給小竟說：「我要換成這個，這個比較好看。」
沒想到小竟居然拒絕了：「不要，原來的石頭比較像妳。」
「難道我長得像這顆石頭嗎？」小阿姨笑著問。
「因為它是妳牽著我的手一起撿回來的。當我看到它的時候，我就會看到妳。」小竟的眼睛裏閃著光彩。
上課鐘聲響了，小竟收起小木盒，正要離開，忽然想起什麼似地，打開木盒，拿出一顆石頭送給小阿姨，還沒等小阿姨回話，就匆匆跑回教室了。
過幾天，小阿姨又來到學校，看到小竟，就笑嘻嘻地問他：「你前幾天為什麼送我一顆石頭呢？」小竟木訥訥地沒有回答。小阿姨接著問：「你是不是要跟我換糖果呢？」小竟更迷惘了，正猶豫著該怎麼回答，小阿姨已經從口袋裡抓了一把糖果出來說：「小竟乖乖，阿姨給你糖果吃。」小竟心想，小阿姨一定很喜歡自己的石頭，才會請自己吃糖果，所以就高興地收下了。
從此之後，小竟就開始把石頭當禮物送給人。有趣的是，小朋友們和大人們收到石頭的反應並不一樣。小朋友們通常覺得石頭沒什麼好玩的，有些小朋友當場聳聳肩，把石頭退還給小竟，有些小朋友則是玩了三兩下不耐煩了，扔下石頭人就不見了。而相對地，大人們通常會把石頭收下來，而且親切地誇獎小竟天真可愛，但因為這些石頭實在太不起眼了，所以大人們一等小竟離開，就隨手把石頭扔掉了。而小竟因為不知道大人們把他送的石頭都扔掉了，只知道大人們拿到石頭之後都會誇獎他，不像小朋友們一樣不喜歡石頭，所以小竟就繼續蒐集石頭，然後把石頭當禮物送給大人們。
雖然蒐集石頭蠻辛苦的，可是真正困擾小竟的，是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們的問題。大人們在收到石頭時，都會像小阿姨一樣問：「你為什麼要送我石頭呢？」「你是不是要和我換糖果呢？」其實只要別人喜歡他的石頭，小竟就很高興了，有沒有糖果並不重要。可是這樣子解釋，大人們都會追問：「石頭有什麼好處呢？」問到最後，好像在開辯論會討論石頭的價值了，這種討論很無趣，一點兒都不好玩。所以後來小竟為了省麻煩，只要大人們在收到石頭時問原因，他就回答：「換糖果啊！」而這個答案就像是萬靈丹似地回答了所有的問題，大人們聽到之後，都會微笑而滿意地點點頭，不再追問，而小竟也樂得輕鬆，不必費心解釋。久而久之，街坊鄰居的長輩們都知道，小竟是一個喜歡拿石頭來換糖果的小孩…
鄰居嬸嬸的嬰兒剛滿周歲，兩個眼睛黑漆漆，亮晶晶，非常討人喜歡，嬸嬸常常推著嬰兒車，帶他到學校去散步。有一次不知為什麼，小嬰兒哭了起來，怎麼哄都沒有用，急得嬸嬸滿頭大汗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小竟好奇地靠過來瞧一瞧，沒想到小嬰兒一看到小竟，就忘了哭，睜著大眼睛打量著小竟，兩人互看了一陣子，竟然同時笑了出來。嬸嬸很高興，直誇小竟乖，懂得哄小孩兒。
以後每次嬸嬸帶小嬰兒來學校散步，小竟都會過來看看小嬰兒，而小嬰兒只要看到小竟，就會高興地揮舞著小手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，像是歡迎小竟似地。嬸嬸覺得小竟聰明乖巧，也就放心地讓小竟幫忙小嬰兒梳梳頭髮，理理衣服，自己則站在旁邊，和其他的鄰居們閒聊。
小竟慢慢地和這個小嬰兒成為好朋友。有一天，小竟帶來小木盒，從中拿出一顆小石頭，送給小嬰兒。小嬰兒不會說話，也就沒有問小竟為什麼要送小石頭給自己，只是緊緊抓住了這個石頭，手舞足蹈，眉開眼笑。小竟看小嬰兒這麼高興，自己也很高興，便把木盒裏的石頭一顆一顆地拿出來和小嬰兒分享，還把每一個石頭的故事，說給小嬰兒聽…
小嬰兒兩隻小手抓滿石頭，像是得到世界上最寶貴的禮物似地，玩呀玩著，居然一張口就把一顆石頭給吞下去了，石頭不大不小，剛好卡在喉嚨裡。小嬰兒馬上不舒服地咳嗽起來，這聲音驚動了旁邊正在聊天的大人們。他們慌忙地趕過來，一看到小嬰兒手裏的石頭和臉上痛苦的表情，就猜到是小嬰兒誤吞石頭，這可是人命關天，一刻也不能拖延。有的人急忙拍小嬰兒的背，也有的人把手指探到小嬰兒的嘴裡，也有人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，慌亂了好一陣子，忽然聽到小嬰兒哇哇大哭起來，原來小石頭已經給咳出來了。這時大人們才鎮靜下來，開始責問是誰讓小嬰兒玩小石頭的？一看到小竟站在一旁，手裡拿著木盒子，其中還有些小石頭，就知道小竟是罪魁禍首，紛紛大聲斥責小竟，責怪他怎麼這麼不懂事，讓小嬰兒吃小石頭，差點就害死小嬰兒…
小竟也嚇壞了，不知道要說些什麼，全身緊張地發抖，兩手搓著衣角，臉也漲地通紅，淚珠在眼眶裡滾動…他只是喜歡看小嬰兒笑，他只是喜歡和他分享小石頭，他絕對沒有想到小嬰兒會把小石頭吃下去，可是這些想法在慌亂中又怎麼解釋？朦朧中，小嬰兒已經被嬸嬸抱在懷裡，正大聲地哭，嬸嬸紅了雙眼哄著他…朦朧中，大人們的斥責聲像一群蜜蜂一樣，嗡嗡翁地繞著頭打轉，可是卻沒有一個字聽得清楚…朦朧中，小嬰兒被嬸嬸抱著走進醫務室，旁邊的大叔也幫著把嬰兒車推走了…小竟茫茫然地跟著他們往前走，小木盒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掉到地上，被採成碎屑，小石子四處散落…
經過了這個事件，小竟整個人都變了。他變得比以前還要沈默，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。老師非常擔心，設計了各種方式，希望他恢復以前的模樣：上課時都盡量點他發言，也安排了比較活潑的同學坐到他身邊和他聊天，也鼓勵大家下課時找他一起玩。經過持續的努力，小竟開始講話了，也逐漸恢復往日的神情。又過了一陣子，他也開始在上課時和別人小聲地聊天，偶爾在下課時一起玩耍。又再過了一陣子，他已經和別的小朋友沒什麼兩樣了，不僅在上課時舉手搶答，爭取榮譽點數，下課時也和大家一起玩捉迷藏，玩聖戰士，偶爾還會和別人一起討論線上遊戲…老師非常欣慰，因為小竟的進步很快，不僅脫離了當初驚嚇的陰影，也越來越合群，越來越正常，再也不用幫他擔心了。還有一個改變：小竟不再玩石頭了。街坊鄰居的長輩們知道了，見到面都會笑笑地稱讚他：「小竟終於長大了，不再是小孩子囉！」
時光荏苒，幾年之後，小竟和大家一樣，順利地從小學畢業，升上國中，也和大家一樣，努力地要成為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…有一天，他經過學校的操場，一群低年級的小朋友在玩躲避球，球漏接了，一直滾到他面前。小竟檢起球來丟過去，沒丟準，滾到一顆樹下去了。小竟趕緊跑到樹下去檢球，發現有一個小朋友蹲在地上，不知道是不是被球打到。
小竟走過去一探究竟，才發現這個小孩子其實是蹲在地上玩石頭，一邊玩還一邊嘀嘀咕咕唸個不停。小朋友原本沒注意到小竟，後來看他站了好一陣子沒走開，就拿起一個石頭給小竟：「給你玩！」小竟笑著推辭：「我已經長大了，不玩石頭了。」沒想到小朋友居然繼續堅持：「給你！」小竟覺得這小朋友真有趣，怎麼把石頭當禮物送給人，心想不好平白無故接受別人的禮物，連忙掏一掏口袋，想要找出幾個糖果請小朋友吃，可是什麼都找不到，正想跟這個小孩說抱歉時，忽然看到小孩子眼中，充滿著疑惑…
小竟忽然愣住了，許多遙遠的記憶逐漸浮現…當年自己也曾經擁有一個裝滿石頭的木盒子…木盒子裏的石頭記載著一些童年的故事…一些天真的想法 …以及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…
於是小竟也不推辭了，也不找糖果了，默默地接過這個石頭，開始玩耍了。就這樣，一個大小孩，一個小小孩，兩個小孩低著頭，嘀嘀咕咕地講著自己的故事，也不知道是大小孩說給小小孩聽，還是小小孩說給大小孩聽，或者他們只是說給自己聽，或者他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聽…
太陽逐漸下山，餘暉把操場染成一片金黃色。操場上小朋友們跳繩地跳繩，打球地打球，嘻笑的聲音灑遍整個大地。大樹下，兩個孩童自顧自地玩著石頭，曳著長長的影子，靜靜地，安詳地，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…